见到这一景象的仆役全部痛呼一声,跪倒在地,捂住剧痛的眼睛。整座高塔如融蜡般向内塌陷,在庭院间以铁水的形式充盈出一片银黑色的深潭;泪水和血、与仆役的骨与肉,全部封在浩浩汤汤的铁水之内。
铁水在触及内廷之前停止,昔日的阿斯塔特誓言塔消失不见,整片区域笼罩在厚重如幕布的黑雾中,一切都归于封冻的,如同某种外部凝固的凝胶。旋动的黑暗浪涛在圆形广场内卷曲、缠绕、蒸又液化,循环往复。
寒风吹过空旷的广场,黑雾中传来气流刮过孔隙一样的风之呜咽。叹息的声音飘荡着,迅沉寂下去,回到空荡荡的沉郁深处。
直到寂静被一个来客的脚步声打破。
洛嘉·奥瑞利安自港口匆忙而至,在第一时间赶往荷鲁斯·卢佩卡尔沉眠的高塔。
他胸中澎湃地涌动着难以压抑的怒火,他的战士已经将第三军团的灾难转述给他——为人类帝国远征过百年,纵然他已经抛弃了对佩图拉博的错误崇拜,找到了内心深处真正的神圣信仰,他仍然为佩图拉博的残酷而愤怒。
福格瑞姆身受重伤,费鲁斯·马努斯下落不明,混沌恶魔正在追猎他两名无辜的不幸兄弟……而如今,他们身在伊斯塔万三号,钢铁勇士的舰队环绕星球,每一枚舰炮都在炮管中蓄势待。
一想到他听见的星语,他便不得不咬紧牙关,在心中默诵一些经文,从仁慈的黑暗王座的存在中获取安慰,以及对未来确定的许诺。
但他现在有更为紧迫的事情要去做,他深深地呼吸着,品尝着曾经阿斯塔特塔周围的焦灼空气,让金属与血的气味抚慰他急跳动的心脏。
“王座在上啊……”他喃喃,挤出些笑容,为了迎接他如今最为期待的兄弟。
一切都因为乌兰诺大捷庆典前夕的刺杀而改变,一个错误的魔鬼通过阴谋诡计窃取了所有人的信任与荣誉。自那以后,希望似乎就从这世界上离去……但仍然有一个值得信任的兄弟会从灰烬与尘埃中复苏,在王座的祝福之下取回他应得的一切。
他在胸口比出祈祷手势,赞颂王座的恩赐与伟力,赞颂父亲从混沌与背叛者的诡计中,夺回祂真正的长子,将荷鲁斯·卢佩卡尔从半生半死的炼狱中带回。
这似乎再次证明了他所追寻的崇高意义,证明他所相信的恩赐无比真切地存在着。
洛嘉闭眼挡住即将流出的眼泪,他的眼睛酸痛不已。
他将手紧握在身旁,让身边跟随的最新两任教团之在外围等候,自己急切地踏上与荷鲁斯·卢佩卡尔重见的道路。
他要向他致歉,向荷鲁斯说清他自己受蒙蔽犯下的过错,王座之上等候着真正长子的受难之父,还有如今动荡不定的银河局势……
受命于王座之启迪,他有许多话语需与荷鲁斯·卢佩卡尔直言。
他拨开厚重的迷雾,深吸着环境中焦炭的气味,与皮肤熔为一体的盔甲缝隙间再次开始流血。
他的战甲终于取代了他的皮肤,不必反复熔炼便已永久地贴在他的身上。
父亲宽恕地默许了他的自我赎罪之路,这样,在他心中最不安的时候,他就能从自己的痛苦中获得与祂共苦的慰藉。
在浓雾中,洛嘉看见了他久未见面的兄弟。
荷鲁斯已经从他往常躺着的白石平台上坐起,虚弱地撑着平台的边缘,缓慢地重新适应他所在的现实。
他们周围的黑雾变淡,洛嘉得以重新看清荷鲁斯的存在。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归之子俊美的容貌被重伤不愈的苍白遮蔽,显得枯槁如风化的岩石。现在,坐在这儿的战士面容红润,双眼有神,往昔充足的生命力正回到他的四肢百骸。
只不过,这还不足以让荷鲁斯双眉舒展。高空的人造花园,华丽的立柱与拱门,还有一道道空中连廊和拱桥勾勒出的丝织网络一般的图案与印记……牧狼神凝望着周围的黑雾,视线穿越重重烟霾,缓慢地顺着皇宫蜿蜒曲折的轮廓线上移动……
顺着荷鲁斯的目光,那些灿金的尖顶令洛嘉短暂地回忆起帝皇的两位建筑师,他把他们从思想中抛开。
即使他们往常十数年未见也并不罕有,但再次见到荷鲁斯仍然令他情不自禁地露出真挚的微笑。
“你回来了,我的兄弟,”他迫不及待地说,“我很高兴能再次与你见面,这让我很感受到降临在我身上的喜悦。”
荷鲁斯摇摇头,抬手揉了揉他自己的喉咙,然后稍稍愣住,观察他自己的手掌掌心。
这是他曾经受伤的地方,如今那仿佛永不愈合的伤口已经无声地缝合,取而代之的是隐藏在皮肤之下的刺青,从奥瑞利安的角度去看,那应当是一个星座。
辨认出刺青之后,牧狼神低低地笑了,他的笑声如海潮般回荡,起初生涩,很快恢复往日的洪亮。
“现在是何年何月,我的兄弟?”荷鲁斯·卢佩卡尔望向洛嘉,声音一顿,“王座啊,你的盔甲怎么……”
“不必担心,兄弟,这是我所得的恩赐与罪罚,我能有幸身着此物,”洛嘉颔,一滴泪水情不自禁地贴着他的面颊淌落,“已经是祂的垂怜和眷顾——这银河间还有太多需要你关心的事,不要将你珍贵的担忧用在我身上。”
荷鲁斯勉强地点头同意,他的力量正在重新注入他的身体,他摇晃着慢慢站起来,屹立在洛嘉面前,贴心地不再多问赎罪盔甲的事情。
他伟岸的身姿让奥瑞利安回想起科尔基斯的山峦,如今科尔基斯已然毁灭,但荷鲁斯·卢佩卡尔的归来,让往日过错的焚毁变得不再值得惋惜。
“好吧,让我听听在我睡觉的时间里,有哪些大海化作群山,江湖变为原野吧。我相信我错过了许多值得珍惜的故事和奇迹,告诉我,是这样吗?我的心情该为什么振奋?我的父亲是否在等待着我?或者,至少告诉我,为何我一睁开眼,阿斯塔特塔就不复存在了吧!”
荷鲁斯的嗓音动听而高昂,他亲切地走向奥瑞利安,小心地用手指象征性地拍拍奥瑞利安的肩甲,唯恐伤及他苏醒后见到的第一个兄弟。从牧狼神灼灼的明亮目光中,洛嘉·奥瑞利安看见一个对现实满怀期望的原体,他笃定的口吻,就好像他已经清晰地看见所有的壮举。
就好像他仍然活在大远征的余晖里。
“荷鲁斯,我的兄弟……”奥瑞利安不忍地避开牧狼神的双眼。“或许这世界并不如你所愿。”
他们周围的黑色雾气已经完全消散,泰拉皇宫璀璨的琼楼玉宇再度映入荷鲁斯眼帘。牧狼神高贵的面容露出沉醉的喜悦。
“我在你的声音里听出沮丧,我的兄弟,让我猜一猜,你是不是又苛责人了?宽容地对待你自己和其他人吧,奥瑞利安,不要总是生怕你不够顺从父亲,或者看低你自己的成就。唉,告诉我吧,究竟是什么让你吞吞吐吐了?我到底睡了多少个日子,以至于你看我的模样那样陌生啊?”
洛嘉一时失语,荷鲁斯的关怀令他沉默,一时并不忍说出他准备好的陈述。对于王座的虔诚信徒而言,这些自私的情感和忧虑有违他的信条——他所尊敬的兄弟,即使只是一个笑容和几句话,就让他重新地犹豫起来了。
“现在是第三十一个千年年的年末,荷鲁斯。如你所见,这里是阿斯塔特塔的旧址,夷平高塔的则是祂的神迹与恩典,让你重归俗世的亦是如此。”
荷鲁斯松了口气。“听起来我并没有错过太长时光,我还能赶上我的兄弟们,为帝国作出些贡献……唉,你们可有担心我?至少,赛扬努斯肯定怀念着我,我希望他把我的军团带的不错……真令人伤感啊!那么,这世界能有多不如我所愿呢?”
他俏皮地眨了一下眼睛,喋喋不休:“至少,我看这皇宫还很亮光闪闪,这不是很好吗?父亲呢?他最近怎样?我要如何感谢他赐予我第二度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