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瑞利安平时表现的态度总是让人难以相信,这就是不久之前主张将伊斯塔万三号地表用火焰风暴灭绝性清洗的军团主宰。
荷鲁斯靠着搬空的货箱,仰头看向高处灰云密布的天空。他清了清嗓子,等待着云层在自然风的吹送下,逐渐遮住极高远处的恒星光源。他的指挥官环绕在他左右手,见到他们的基因之父垂下目光,两个自诩纪律严明的狼崽子也抬头冲他鼓励地微笑。
荷鲁斯不禁失笑。不过一年时间,他似乎就成了他子嗣的小辈了。
很快,计时器跳过最后一格,而音阵通讯器果然被接通了。
起先,他们之中没有人说话。随后,传来一道比荷鲁斯预料的更加无情的声音。一道机械合成的声音。
“荷鲁斯·卢佩卡尔。”机器代表佩图拉博说,“你终于苏醒了。”
荷鲁斯站直了身体,在精神的高度集中下,他感受到自信的力量重回他的四肢之中。过往的情谊化作谈判桌边的一盒棋子,只有在事前与之后收拾棋盘之时,才足以引起一阵难言而绵延不绝的隐痛。
“佩图拉博,你真的选择了这条道路吗?”荷鲁斯开门见山地沉声询问,“与人类帝国背道而驰?”
机械的声音冷漠地回答:“我没有选择一条道路,荷鲁斯·卢佩卡尔。对于人类,这是唯一一条道路;我可以直接地告诉你,帝皇不再是你所熟悉的帝皇。如果你如此仍有意说服我,我们没有必要继续对话。”
他记得佩图拉博一贯冷静而坚定……何时他冷漠无情到以机械的合成音代言?
“我知道,佩图拉博。”荷鲁斯说,声音里蕴含着恰到好处的沉痛。
“你知道?”机器合成的那道声音是冷酷地嘲笑了一声吗?还是那只是一些传输过程中带来的杂音呢?“不。正如我若处在你的位置上,我亦宁愿相信战帅会背叛,也不会相信帝皇已经面目全非——当我现我手中的证据无法说服我自己时,我并不期望以言语让牧狼神倒戈。”
这是语言上的圈套,还是佩图拉博对情绪的抒?当背叛生时,荷鲁斯过往印象中的佩图拉博陡然变得如此模糊不清,难以捉摸。
“你曾是我最信赖的兄弟,”荷鲁斯恳切地说,意图以声音洞穿他们两人之间的鸿沟,“佩图拉博,我从来不相信是你安排了我的遇刺,我还没有盲目到那种程度。”
他用一个眼神压下洛肯与托加顿听见此话时的惊诧,他必须亲自从佩图拉博的嘴中亲耳听到这一切。
荷鲁斯继续说:“但在那之后的事,我几乎一无所知。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阵沉默的蜂鸣过后,机械的声音再度响起。
“在你眼中,帝皇如今怎么样?”
这句话直接戳中了荷鲁斯内心中的疼痛之处,他眉头紧锁:“就因为帝皇不再独独是我们基因原体的父亲,你便将其称为面目全非?”
现在,荷鲁斯很确定那是一声机械模拟的低哑笑声,似乎附带着一种阴森的冷酷。
“我很惊讶有朝一日能从你口中听见这段话,荷鲁斯——很可惜,你的思维仍然被困锁在是与否的谜题中。从始至终,帝皇都不是我们二十人的父亲,在他的一切头衔之中,位即为人类之主。”
机械之声冷笑着,仿佛佩图拉博早已对他过往的情谊毫不留恋,反倒将之视为一种沉重的枷锁。
奥瑞利安在一旁悄然点头,他不吝于赞同敌人口中的正确之语。
荷鲁斯抬手示意奥瑞利安保持静默,并严厉地回答:“你弱化了帝皇对我们所展现的人性,佩图拉博,这是父亲身上值得尊重与珍惜的那一部分。我想在这方面,父亲给你的并不比我们之中任何一人少。而你却在否定他。”
“或许吧。”机器轻声说,“然而,现在坐在王座上的,不论人性与否,拜你身旁的洛嘉·奥瑞利安所赐,是一具早已面目全非的腐尸,并意图颠覆你真正所仰仗的帝皇深爱的人类种族;而我们所追寻的,乃至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星辰之间那道意志的降临——那是真正的帝皇在脱离躯壳后的去向。”
荷鲁斯几次呼吸,回归平静。他从洛肯的眼神中看见了自己的愤怒。托加顿的眼中同样闪动着复杂的情感。
腐尸吗?他在王座之间觐见的帝皇,确实已经是他往昔姿态的憔悴残片了,然而,腐尸吗?不,他感觉得到,他明明被听到了,被注视到了,只不过他未被在意罢了。
升格了。蜕变了。转化了。成为了人类种族的神明。
然而,那依然是某种意义上的帝皇。依然是人类之主。为人类而生,为人类而存在。如此真切,不可否定……
他手心的射手座刺青如火焰灼痛般警醒着他。
“所以,这就是你背叛我们的理由吗?”荷鲁斯哀痛地说,“我不愿假设你是正确的。可,哪怕如此,这就是你对昔日手足刀兵相向的缘故了吗?这就是你让战火燃烧的根源吗?不,就算你杀死了所有不赞同你的人,这也不会让神皇重新回到人间。你得到的只有无穷的权力,以及满目疮痍的银河。”
“这是真正帝皇降临的必需品——”
“无数人类的死亡吗?”荷鲁斯低吼道,“这是你将为银河唯一带来的东西!”
佩图拉博那边沉默了,但没有过去太久。
“你拒绝了事实,荷鲁斯·卢佩卡尔。我并不意外,因为你仍然困在过去之中。这也是为什么这一次对话注定毫无意义。”
荷鲁斯闭上眼睛。已经有许多条生命死去了,而这仍然不过是一个开端。他的眼前闪过马格努斯与费鲁斯·马努斯的影子。继而,是影月苍狼上万条在这短短一年之内失去的同胞,其死伤频率甚于大远征以来的任何一个年头。
奥瑞利安说,佩图拉博会为他破坏帝皇的遗产作辩解——不,功业吧,他永远不愿意承认帝皇的离去。
是的,他最信赖的兄弟果真在这么做。他为帝国带来的只有死亡与背叛,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我们的使命,是为银河带去启迪与文明。”荷鲁斯说,他记得帝皇对他的每一次嘱托,一些模糊的场景被重新赋予颜色。“在战争与死亡之中,不存在一场真正的胜利。大远征的时代结束了,战争也本该告一段落,而你却将这一切都带回这片终于应当享受宁静的宇宙。”
战帅。
战争的统帅。战火的掌控者。战局的锻造者。
这样的一个称号……一个注定与战争和鲜血密切相关的称号,他几乎就要受到其赐予,又或者说受到其诅咒。
荷鲁斯想着,或许,终于地,他能够理解,为何在乌兰诺早期的种种讨论之中,便有宣讲者曾经提及,这注定不是一个和平的称号;为何他们屡次写下对过往葬送在战争泥潭中的无数性命的纪念;为何凡人的泰拉议会不断提出关于阿斯塔特军事制度和荣誉的异议……
因为这是注定伴随死亡的称号。
如今,此时此刻,站在伊斯塔万三号染血的大地上,当他回忆起战利品陈列室众多架子上沾染鲜血的武器,与种种吹毛断的利刃和攻城拔寨的高科技枪炮时,他产生了一阵轻轻的瑟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