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不大,六盏油灯便照得极亮。蓁蓁生活简单,除了必需的橱柜和床榻,唯一讲究的便是那张书案。说起来,也不是她讲究,只是香桔心疼她在书案前坐得久,特选了好一些的。
贺之就端坐在那张书案前,夜色下玄色的书案看上去更幽深了些。他着的是白色的布袍,衣襟上滚了黑色的边,是当地丧期惯常的装扮,衬着他原本就无多少血色的脸格外消瘦可怜。蓁蓁近些日子也一直一袭白衣,不施粉黛,连簪都换成了木簪,再无其他饰,她的脸色因毒未彻底清除也不好怎么好看,两人四目相对,瞧着倒是一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景象。
书案上防着一本札记,并非出自名人之手,里面写的是永乐国及周边各国各地的风土人情,贺之竟没看过。他的手指仍停留在翻页的动作上,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和曲副将说话的声音便没动过,这会儿真的瞧见蓁蓁了,手动了,却是不自觉的,抖得纸也跟着直颤。许久没见了,她还是那般一眼便让人忘不掉,不,比起以前还要难忘。贺之后悔了,以往他是多沉得住气的一人,见不到心里想就好了,怎么也能忍得住,可自打随从说了她大闹药店的事,他突然就忍不了了,一刻比一刻想见她,什么都不做,就是想瞧她几眼就好。
蓁蓁有些不太敢动,总觉得贺之是虚的,像在梦里,像在水的倒影里,就是不像真人在她眼前。她怔怔地盯着他,似乎一靠前,他便会消失了一般。
照理说,蓁蓁留在此地就是为了贺之,已快一个月,她却从未尽心去找过,只是将他可能出现的地方走了一遍,寻不着,便不再寻,之后便在此住下。香桔不多嘴,但眼中全是疑惑,她也不解释,偶尔也会想,倘若他想让她寻着她,必会自个儿出现在自己眼前,瞧,这不就不出现了吗!
的确,蓁蓁没有想过会在这个与贺之毫不相关的地方重逢,她以为是在乌山的丛林中,闹市的长街上,鹿鸣寺的佛龛前,甚至是将军府的废墟中。
贺之放下纸角,手掌按在书页上,手指不抖了,才用一双温柔的眼睛看向蓁蓁,笑一笑,启口道:“饿不饿?”
蓁蓁这才想起自己连午饭都未顾得上吃。她缓了缓神,移步到贺之面前,隔着书案去看他。
其实,贺之极其能忍,不然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他也自认能忍,才会有勇气拖着残腿巴巴地来看她。他盯着她走到眼前,未动,仰起头,又冲她笑一笑,那表情有像做错事等着大人责骂的惶恐不安,又有像在外面受了委屈等着安慰的可怜。
贺之强装着镇定,如平常那般笑了笑,道:“我来找你是想提醒你件事情。”
蓁蓁盯着贺之:“我以为你是想见我。”
贺之不敢回应,嗫喏片刻,又道:“我,长话短说。”
“为何要短说?”蓁蓁不依不饶。
贺之有些头疼,突然想起之前戚军医曾说蓁蓁难缠,因不知道怕,倔起来不管不顾,那时的他不以为然,如今瞧这情形,怕是要应验戚军医的话了。
蓁蓁盯着贺之:“我在此快一个月,真当我是修身养性来了?我给你时间,你想来见我时自会出现,只是,长了些。为何这般长?为何不继续长下去,不见也不是不可,见了如果还是这般,还不如不见。”
“蓁蓁……”
蓁蓁干净利落地打断了贺之的话:“我以为,最起码我能知道你生了什么,夫人和公子为何而死,鸾儿又在何处,至少,我还是你的义妹。”
贺之再沉稳的性子也按捺不住,急了起来,一把抓住蓁蓁,将她拉近自己:“先不气,你先听我说几句。”
蓁蓁不理,低下头不看贺之。
贺之的心更加内疚,语气又轻柔了许多:“你知道皇上为何放任你在此吗?”
蓁蓁的声音无一丝波澜:“人活得太明白了也不好,好在我天生不在意这些,所以你也不必担忧,我无妨。”
贺之抓紧了蓁蓁的手臂:“知道还不走?自古因女子成事者多有先例,皇上在你去祁国之前与戚巽密谈,给了他希望,将赌注压在了你身上,他赢了。祁国的事你做得很好,也正是如此,皇上才授意戚将军将戚巽召回京。而放任你在此处逗留,也不过是希望你能牵制于我,毕竟,在外人眼中,你是我的义妹,我们同气连枝,只是我如今的形势怕是要连累你,不然你怎会中毒?”
“我当你不知道我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