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哥,”尽管面露纠结,信一终究还是开了口,“我大哥在天后庙等你。”青年的声音低沉,面容坚毅,早已不是当年弄碎个盘子都染上哭腔的小孩。
狄秋说不清自己和龙卷风之间到底是谁辜负谁,但后辈无辜,被无端牵扯的不只有阿暮。
阳光透过古老的屋檐,斑驳陆离地洒在青石板上,而龙卷风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古旧木椅上,神情同庙内的神像一样慈悲。
狄秋缓步迈了进去,庙内香烟袅袅,淡淡的檀香味让他有了几分熟悉的感觉,心情平静了稍许。他举止儒雅地入座在龙卷风身边,目光忧伤而深邃,二人谁也不敢对视和率先开口。
“我想听你的解释。”狄秋看着龙卷风哀恸的侧脸,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他本想关心他的伤口,又或者是为自己昨天的冲动道歉,他尝试了好几次,却始终做不到。血海深仇横亘在前,把他所有的行为都变得合理化。他不能承认自己有错,那相当于说这些年是白活一场,他有自己固守的坚持。
龙卷风没有在沉默中点烟,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阖上双眸,泪水盈于睫上。他的语气却出人意料地平静,仿佛在诉说一段与己无关的故事:“弟妹的厨艺很好,心思也细,她总记得我爱喝什么茶,吃菜什么口味;你女儿第一次换牙的时候,还笑嘻嘻地拿给我看过;你的儿子很调皮,可他喊我祖叔叔的时候,模样很乖。”
狄秋越听心情越沉重,他不知何时已经眼含热泪,手指死死捏住腕间的佛珠。龙卷风诉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走不出去的从前。
“不是只有你记得他们,我也记得,tir也记得。”龙卷风长叹一声,呼吸都带着颤抖,“我们的痛自然远不及你,可我们和你一起在承受,你从来也不孤独。”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拦着我?仇人之子就在眼前,我马上就可以斩断一切。”狄秋湿润了眼角,语气却分外平静。他不可以让自己失控,再做出伤害亲友的事情来。
“可是手刃挚友的痛苦,只有我自己在承担。”龙卷风的声音如平地惊雷,换得一脸震惊的狄秋终于侧目,眉头深锁。
龙卷风嘴角挂上苦笑,一滴泪顺着脸颊划过,他的声音抑制不住地颤动:“这件事情,我瞒了几乎一辈子。陈占是我兄弟,我们的情义,跟你和tir是一样的。只是我们走了不同的路,最终刀剑相向。”
狄秋只觉得周身的空气都变得稀薄,视线里白茫茫一片,他真切地听见了龙卷风说的每一个字,却又好像什么也没听明白。
“阿秋,陈占所作所为是罪孽深重,没得狡辩,可他已经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切都该终止了。活着的人,不该再去偿还这份仇怨,无论是你还是洛军。”龙卷风看着狄秋的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哀求。
过去的那么多年里,三人相处时,龙卷风永远是最沉默的那一个。狄秋差一点忘了,他原本也不是这样的。初遇之时,龙卷风爱笑不比tir少,狄秋以为那些快乐蹉跎在了岁月里,原来是败给了命运的捉弄。
那一天的狄秋格外的沉默,反而是龙卷风一直在说着话,他说过去,说真相,说他的悔痛与承诺。人生大抵是如此,一步行差踏错,就终生后悔莫及。
“快三十二年了吧,出事的时候,你我也不过三十出头。”龙卷风怔怔地望着墙壁上的刀痕,眼底涌起微弱的笑意,他低吟道:“你我都死在了那一年,而现在,自我折磨的时间比生命都长了。是不是,也该放过自己了?”
龙卷风说完这句话,狄秋安静地站了起来,朝着门口走去。檀香将他熏染得庄严肃穆,反复的噩梦使他三缄其口。
门口阳光正好,和煦的光照在狄秋的脸上,他下意识微眯起眼,抬手遮挡住光线。信一带着人远远地在天后庙外围了一圈,四仔和不知何时赶来的十二也在一旁。每个人都是满脸愁容,紧张不已。
狄秋环顾一圈,他知道陈洛军一定也藏在某个角落。
“我不杀陈洛军,”狄秋转过身,银色的头发宛如冬日的初霜,可香港的冬天没有霜雪,“但他不可以留在城寨,你把他交给我。”
狄秋说不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情绪,就像那天阿暮在医院说的,他做不了一个彻底的复仇者,他聪明又善良,所以才矛盾而痛苦。
阿暮也好,信一也好,陈洛军也好,都是无辜的后辈,他明白的。他的恨比生命更长久,龙卷风隐秘的悲伤让万古如长夜。狄秋向来是三人中最心细的,他不该没发现龙卷风的不对劲,两个人独自痛苦,却一心殊途同归。
恨的情绪太长久,差点让他忘了内疚又有多煎熬。阿暮的伤,信一的失望,龙卷风这么多年的自苦……狄秋负愧于身边人,他想,也许该重新学学人要怎么活。
可是陈洛军不可以留在城寨,不杀他是狄秋能做的极致,可是明知陈占的血脉在此,狄秋怎么可能把他当作一个普通人?龙卷风与陈占是挚友,于狄秋而言已经是对兄弟情义的背叛。可过去了,他也惩罚了自己那么多年,算了。
龙卷风如今还要护住陈占的血脉,可以,但不能在城寨。这里有着所有人的爱恨情仇,唯独陈占不可染指。
狄秋想,也许他会把陈洛军狠狠揍一顿,扔上回越南的船。陈洛军如果要与陈占毫无关系,就应该跟龙卷风也没有任何关系,忽然出现的陌生人应该回到自己的来处。狄秋饮香灰而活,如今他愿意尝试人间的大米饭,可中间有颗石子,他要挑走才能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