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当时的他却像是喝醉了一样,几乎自暴自弃地、不加任何掩饰也不想加任何掩饰地说出了他心底最真诚的话:
“那时候,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你到底怎么想的?”
牵牛不可置信地追问。
“可是……我能说些什么呢?我能做些什么呢?”
他仰着头,眼神中显出恍惚的色彩:
“过去的一切隐藏在迷雾之中,将来的一切还没有真正地成为现实,虚无缥缈、不可捉摸。如果改变过去就会改变未来,那么就连不定型是否存在也不能确定,是不是这样?如果改变了过去与改变未来是两条不相交的线,是历史的退相干,或者就像是平行世界所说的那样,那么我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都是当下的选择……如果改变过去也不会改变未来,那么我做的一切都是毫无意义都是注定的。三亿年太远,我从未想过未来的人类会是什么样的,我也没有想过不定型还能和人类相遇,我没有想过人类还能存在,也没有想到不定型同样没有消失。历史告知了我一个事实凡是动物都在更迭。哪里能够设想那么遥远的事情呢?哪里能够设想文明的历史会变得如此漫长……对不起,对不起,当时的我只以为我重新变回了一个人……但我的困惑始终无法解除。人类和不定型、三亿年、十亿年、十六亿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请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我的同胞!”
在李明都刚开始说的事后,牵牛原本还想回应些什么。
但他越是说,它就越是绝望,甚至产生了一个请求的念头,期冀眼前的人不要再继续说下去了。
最后,一颗心终于冷到了谷底,连说都说不出来。
它呆滞地看着眼前的苍白的不定型。
它终于知道了。
亡灵集里排在第三位的英雄到底为什么会在第四中央和第三中央的选择中毫无留恋地献出了薄暮集,又是为什么会在第二次伟大的选择中却背弃了第三中央的意志,依靠天梯孤身一人选择登上明星。
原来与理想没有关系,原来与追求没有关系,原来与一切以为崇高的、伟大的、神圣的使命、精神、品质、理想、信念全部都没有关系。
他只是置身于历史。
紧紧盯着李明都的牵牛在那时突然产生了一个自以为是荒谬绝伦的念头。
眼前的不定型,真的……自认为是不定型吗?
不定型写入诗集的历史只是历史。想要认为同时具备两种身份的个体站在不定型的立场只不过是后来的动物对于过去的动物没根据的臆测。倘若说,倘若说单独占据了风信子气味的一列或许打从心底就从未认同过自己作为一个不定型的身份。在前往人类世界以后,它投入的就是附会于人类的认同。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么,他说出这一切的话不就是理所当然的吗?
因为他就不是从不定型的立场来考虑事情的。
想到这点的同时,牵牛搭着李明都的手哆嗦地松开了。全部的憧憬突然,就这样突然地从它的心里开始步入毁灭。在营救的过程中曾经设想过的所有结局中最为恶劣、最为不可能的一种在它的头脑边上徘徊。现在两者之间似乎只剩下了唯一一种关系。
单纯的利害关系。
牵牛几乎喘不过气来,它呆呆地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身后逐渐变得漆黑的世界,他说:
“你不是想知道人类做的事情吗?他们做的事情很简单,就像现在这样。”
这是李明都到现在为止总算是听得明白的一句话。不定型跟随牵牛的视线,看到先前明亮的液态太阳,如今有一半变得漆黑。
所谓的液态太阳本质是对最古老的阿美西亚天球结构的仿造。不断自我增生的微管结构看似海洋,却犹如一个巨型的大脑。不定形谱系上的绝大多数动物处在其中都可以完成神经光速的沟通。他们的交流只是发生在一瞬间。
神经元结构模拟了动物的复杂、模糊且冗余的并行处理,并且做到了每一个部分都可以替代整体。纵使一大半微管被摧毁,剩余的结构依旧可以执行全部的功能。
借由联通神经的视觉,李明都清晰地看到了大地覆壳的苍穹破裂的瞬间,岩层像是被风席卷一样开始向着两个方向拉扯和收缩。整片整片的大陆被折叠成一块儿,而柱子轰然倒塌,被拉成了一长条。
刚刚见到的恢弘世界在无比高远的夜空下,已经变成了一团行将燃尽的火焰。
“这是为了追击我们……”
李明都清楚地意识到了袭击的来意。
“或许是吧。他们是为了清缴我们,但又不想用暴烈的手段。”
牵牛冷冷地说道:
“因为这颗星星是有用的,他们想要看到信息,却又不想要我们存活,于是他们采用了一个极为残忍的方法。”
“什么方法?”
牵牛转过头来,说:
“蜷曲空间,把我们做成入射视界上无限坠落的一块。”
视界,宇宙之中最大的谜语。
李明都在千百亿年后听到过太多次的视界。在又一次听到这个词后,他甚至本能地打了个哆嗦,想到了一片黑暗的虚空。
“所谓的光速飞船,在外界看来,它内部的时间是凝固的,是在零的时间内走过无限的距离。而他们所创造的视界也是如此,利用曲率急遽弯曲了时空本身。就像是黑洞是在时空间中凿出了一个无限深的洞,他们现在也是在现实中凿出一个几乎无限深并且一直在无限变深的洞。在这种时空中,粒子同样的运动,时间自个儿变长了,空间也自个儿变长了,于是所能经过的空间和时间就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所有的粒子所做的一切运动在外界看来都会变得越来越迟缓、越来越慢,就好像我们始终静止不动一样。现在的震荡是因为我们干扰了运行,导致传入分量发生了变化,从单向变成了潮汐似的来回拉扯,这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
李明都准确地抓住了其中的盲点:
“外部的观测者会看到我们的停息,那只是外部观测者的视角,但我们到底会变得怎么样?”
“当然,我们的信息,我们反射的光、引力波同样会被凝固,变成在入射视界上缓慢坠落的画面。他们只需要看这幅画就可以分析出一切了。他们看我们是缓慢,而我们却并非是真正的缓慢,我们的思考所需要经过的运动变成了无数多的时间,可是对于思考本身来说,因为无法意识到时间的真相和时间的单位,所以我们会把外界无数多的时间当做我们的一瞬。我们会在曲率的推动中临近光速,我们的一瞬就相当于外界无限长的时间……接着,震荡会从底部向上而生,潮汐在一半的方向上把我们拉扯,在另一半的方向上把我们压缩,然后,我们就会……”
说着,牵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明都,它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厌恶还是期待。它只是残忍地回答道:
“我们就会变成死亡,两具被粉碎了的尸体。”
可直到它说完,李明都也没有露出任何恐惧或惧怕的神色,他只是同样目不转睛地在注视他,像是在等待它的下一步。
这时的牵牛不禁产生了一个念头,会不会是眼前的家伙已经意识到自己绝不会让彼此共同陷入毁灭的结局,所以才能这样凛然。
想到这里的牵牛侧过了头,望向了液态太阳的最深处,慌乱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