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六眼见着阿暮眼睛里燃起杀意。他安慰自己,没事没事,她不至于对小孩动手。
“oy,我想我娘了。”释圆大概是看阿暮一直冷着脸,小孩子心思犯了。
“乖,你娘死了。”阿暮提起一个可怕的笑容,陈六心里一惊。
“oy,那我想我爹了。”释圆方才听完阿暮的话,垂下了小脑袋,忽然又一扬起。
“乖,你爹也死了。”阿暮持续微笑。陈六用力抓住了自己的裤腿,感觉不太妙。
“唔……”释圆垂着头,有些难过。
“别难过了,来,乖乖告诉小师叔,谁让你叫我oy的?”阿暮抬手揉了揉释圆的脑袋。
“是英语课的马老师。”要么说小孩子还是好哄,阿暮一转话题,他情绪立刻收起,“oy,我也想马老师了,我可以下山去他家蹭饭吗?”
陈六觉得脑袋有点疼,谁教的这孩子学会蹭饭的?
“不可以哦。”阿暮感觉脸上的笑容都有点僵,她揉了揉有些酸的脸颊。
“为什么呀?”小小人儿站在台阶前,视线恰好与阿暮平行。
“因为他马上也要死。”阿暮周身散发冷意,陈六赶紧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把差点吓哭的释圆抱在怀里。
“小师妹你干吗呢!别老在孩子面前说什么死啊死的。”陈六赶紧拍着释圆的背,这可是他的心头肉啊。
“释圆你听好了,只准叫我小师叔,再敢乱喊人我剁了你师父。”阿暮白了陈六一眼,转身就往自己房里走去。
哎呀哎呀,这丫头自从香港回来以后脾气更厉害了,师父在的时候还知道收敛,现在真是一整个无法无天,师门里谁的面子也不给。不过好在她只是脾气大,不似小时候那般爱惹事了,五师兄说随她去吧,反正也没人打得过她。
小师妹的武功这几年间更精进了,因为她除了练武和偶尔下山帮帮村民,几乎不做第三件事。当时她拿着那本经书站在门口,给阿八吓地冲进院子里哭嚎,说小师妹把九师弟杀了。当时陈六正陪着师父在佛堂诵经,眼看着师父的表情僵硬住,整个人像石雕一样一动不动。陈六也吓得脸色苍白,赶紧把门推开看看院子里是怎么回事。
就见阿暮飞出来一记手刀给阿八砸晕了,表情轻松地拍拍身上的灰尘,笑着对陈六说:“别听他瞎说,王九活得好好的,阿柒也很好。”
然后她的目光移向不知何时走到门边的师父,神色一下子黯了下来,眼里歉意,满满声音微不可闻:“师父……”
“嗯。”师父强装镇定地点点头,“把经书放回藏书阁吧。”此言一出,其实是认可了阿暮的回归。她是出了师下山的,于理来说已非陌尘山中人。
但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吩咐着陈六:“把阿八叫醒,去做点吃的,都瘦成什么样了。”
师父知道阿暮一定吃了很多苦,但他不会问,他明明也那么关心老七和小九,可他不敢问。小九走后,师父肉眼可见得老了,阿暮走后他变得更加沉默。
二师兄偷偷告诉过他们,其实师父不过是个胆小的老头,他当亲生儿子般养大的大徒弟死于第一次远行,为了保护当地村民一个人战死。百里之外的村民不辞辛苦把恩人的尸体送回了陌尘山,二师兄说师父当时几乎晕厥。后来三师兄和四师兄远赴战场,更是直接击穿了师父的坚强。
他如同一个古板的老父亲,把陌尘山之外的地方看得无比危险,不愿孩子们离开。小师妹走后,师父的眼里总是翻涌着未名的潮汐,复杂而深沉。他不是想束缚大家的翅膀,只是这世道远比他们想象的复杂,他怕再失去。
可失去是拦不住的,师父丢了小九,还顺带着没了阿柒。师父一定很后悔,但他什么也不会说。
陈六觉得自己很像师父,什么都闷在心里,把心事熬成一碗药,连发丝儿都透着苦。但他有了释圆,这个小徒弟给他一成不变的生活带来了生机。更何况,释圆还是豆腐西施的孩子。
豆腐西施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陈六瞒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同样的,豆腐西施曾经约他七夕见面的事情,也会是一个永远的秘密。他知道大家都笑话他单相思,只有他知道那不是,豆腐西施也是动过心的。
可他躲了,他在赴约的路上路见不平,染了一身的血。他去河边清洗的时候听见豆腐西施的家人在聊天,说要给她介绍村里的老师,过平静安宁的生活。
手中的血在河水里化开,随着涟漪荡开一池血色的花。那是他洗不净的罪罚。那时候他就明白,白羽是不该染上污秽的。
可是老天爷真是爱开玩笑,柴米油盐的平静日子没有过上几年,豆腐西施和丈夫孩子乘船出去玩,那艘船却翻在了江中央。只剩下年龄太小所以被放在亲戚家的小儿子避过一难,亲戚不愿意多一个负担,这才找上陌尘山。
五师兄什么话也没有说,一切交给陈六做主,于是释圆成了陈六的儿子。释是法号,袁是豆腐西施的姓。既然那家人不要这个孩子,那也不必保留俗世的姓氏,一个“圆”字,不过是陈六的私心。他希望释圆的父母和师父没有过上的圆满人生,释圆自己能过上。
小师妹回来的第二年,师父还是倒下了,心疾药石无灵。陈六在心里算了又算,七十五岁,实在算不得高寿,更何况旁边还有个八十五的二师兄做对比。
在那间古朴而宁静的禅房内,阳光透过半掩的窗棂,斑驳地洒在师父身上。他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容严肃而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