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师兄敲着拐杖,坐在床角骂骂咧咧:“老家伙,真没用,连我都活不过。”
五师兄和陈六都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悲伤得无法说话。
阿八和小师妹趴在师父床边,阿八嚎哭的声音比小师妹还大。师父的呼吸已经微弱又绵长,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容,他看着阿八轻声道:“你啊,该长大了,一点不像个男子汉。”
陈六从小到大都在想,什么时候能见到这个严肃的男人笑一笑,却没料到是临终之时。
“阿五,为师数个弟子之中,唯你悟性最高,又一心向佛。为师走后,陌尘山交给你了。”师父的目光又轻轻移向陈六,“小六,为师知你外粗内秀,又沉得住性子,届时要多帮衬你五师兄。”
“还有阿柒,他到底还算我徒弟,通知他回来一趟吧,他父母的墓也很久没人扫了。”
师父很费劲地抬起手,苍老的手掌抚在小师妹的脑袋上,眼神里满是愧疚,嘴唇微微翕动:“小拾,为师对你不住,为师亦对不住小九。如果当时,为师愿意冷静一点,而不是震怒下动手,也许,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师父的眼神穿透了眼前的薄雾,不知是望向了未知的远方,还是熟悉的过去。
“这么多年,为师始终记得小九当时的眼神,他很害怕。”又沉默了很长一阵子,师父重新轻启嘴唇,“他既有了新的生活,就不必告诉他了。小拾,如果有一天,你还能带他回来,你再带他去我坟前上三炷香,重新叫一声师父。”
小师妹哭着直点头,许久,师父缓缓开口,声音虽轻却清晰可闻。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如同晨钟暮鼓,敲击着每一个人的心:“万法皆空,因果不空。尔等当勤精进,勿忘初心,以慈悲为怀,广结善缘。”
“老二,为师先走一步了。也不知道那几个孩子在下面过得好不好。”
说完这番遗言,师父的脸上绽放出慈悲的笑容,随后,他的呼吸渐渐停止,身体也随之归于平静,仿佛融入了这无垠的宇宙。
陈六终其一年都听不到师父说这么多话,他像连连的雨打在后山的竹林,润物无声,离别却潮湿了无数个春秋。
阿柒回来了一趟,给师父磕头上香后,乖乖给二师兄劈头盖脸骂了半天。二师兄身体素质是真好,大气都不怎么喘,陈六和阿八在一旁给二师兄捏着肩倒着茶,顺带见缝插针地说阿柒几句。
“阿八你别浑水摸鱼,师兄们训我呢有你什么事儿。”阿柒瞪了阿八一眼,吓得阿八躲在了陈六背后。
二师兄总算是有点累了,撇了撇杯中的茶叶沫,俨然一副地主做派:“小九在香港过得怎么样?”
“嚯,风生水起,就是生意不怎么正经。”阿柒坦然。
“那你呢?”
“我开了个茶餐厅,生意好得不得了。”提起这事阿柒一脸骄傲。
“行了,都散了吧,我也累了。阿柒你记得去你父母的墓前也祭拜祭拜。”二师兄略一沉吟,“你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必回头看来时的路,但需记在心间。”
晚上的时候阿柒扫墓回来了,这才有时间好好闲聊:“嚯,都有电灯了,什么时候能通水啊?”
陈六很淡定地回答:“听说明年初就开始了对了,你抽空去趟县城,把身份证办了,现在没有身份证哪都不方便。”
“那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我叫吕柒了?”阿柒忽然发言,陈六一愣,正不知道说什么,阿柒一笑,“那也没什么不好。”
是啊,没什么不好,花开花落,人聚人散,幸而他非浮萍。
时间过得很快,师父走了快三年了。这几年陌尘山越来越热闹,乡镇政府为了营收,生生给他们包装成当地的旅游景点,二师兄负责给人算命看相,五师兄给香客讲佛法,老八提供有偿斋菜。老六自己平日带释圆,周末了就教儿童武术班。
只有阿暮,在人山人海里,独来独往地活着。
她还是喜欢接一些传统的委托任务,帮李家大婶盯梢抓小偷,护着张家铺子的货物运输到异地。陈六劝她,现在都是和平年代了,师门也有了正经业务,没必要总去打架,费力不讨好。像当年隔壁村落的事,那些人至今都对她避之不及。但她也不在意,阿暮每天唯一不满的事情就是山上外人太多了,但是后来看了阿八的账本,她表示自己可以忍。
陈六问过她为什么不回去找小九,明明两个人那么相爱。阿暮说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觉得自己还没想明白。
惦记吗?惦记的。
遗憾吗?似乎也还好
阿暮笑了笑,她说,应该总能圆满吧。
陈六期待她如愿以偿,阿暮胆子最是大了,不像他自己,躲了一时,遗憾了一世。
师父的三周年忌日过后,五师兄抓着陈六到了禁闭室,把门窗紧闭,一副神秘十足的做派。
“五师兄你别吓我,出什么大事了。”难得见五师兄紧张的样子,他甚至额头都是汗珠。
“二师兄年纪大了,阿八大嘴巴,此事我只能找你商议。”五师兄擦了擦额头。
“不用非得对比一下,我知道自己最值得信赖就好了。”
“确实是大事,比天塌了都大的事。”五师兄深吸一口气,“你记不记得当时小九逃出师门,我们下山追查原因,发现他欠了一屁股赌债,后来是拿了师门的钱垫上的。”
“这事儿我能忘吗!”陈六觉得五师兄多少有点看不起他了。
“那笔钱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值得小九欺师灭祖去偷经书么?”五师兄目光灼灼,似有深意,但陈六一时之间理解不到。